魯曉南
最近得了一壇酒,這是一款黃酒,引發我的很多思緒。它來自鄰省的安昌古鎮,叫人很容易聯想到女兒紅狀元酒這類說法。
其實我最初看到這種土得掉渣的壇子是年輕時在福烓先生家里。先生好酒,每飯必喝。他喝酒不用小杯而是一只大碗。他總是坐在堂屋的檐下,一只小板凳前放把椅子,椅子上是一碗酒一個菜,這個菜有時候會是老咸菜或咸鴨蛋。一碗白酒下肚之后,他還會在壇子里倒一碗黃酒,黃酒不干則酒事未了。不喝酒先生只是一個沉默寡言之人,酒后先生是個神采飛揚的人,他會侃侃而談,他的學識與記憶力總是讓我吃驚。
我本來是在床上讀書的,忍不住起身用個大榔頭砸開了封泥。封泥下有個瓦片似的蓋子用苞谷皮厚厚地裹著。隨后,好像不是從壇中而是從深厚的地下涌出一股糟香,讓我恍惚了。我就想,關于福烓先生,撇開他的種種,他是那種真正懂得酒,于生活中識得滋味之人。酒是深琥珀色,既圓且潤,在杯中輕漾感受到剎那間如同時間之流放緩了,這是它的厚度。所以,古人口中的薄酒,往往不是謙詞,而是一種對酒質的真實描述。酒的醇香在一杯之后讓我有點暈。讓我想起兩天前一位好友請我喝XO,它們的味道如此一致,仿佛異曲同工,古今中外的我們似乎都是一個品位。淳酒婦人,品酒如品女人,她們的美,美得深厚,這是需要人世滄桑、需要時間乃至歷史來勾兌的。
有些陳舊之物總會頑強地穿越時空展現它們生存的強悍。前幾日,朱建平先生邀我去他家作客,他是揚州頂尖的紫砂玩家,是我市一中的校友。他家的架上幾上都是些壇壇罐罐,其實以我肚子里的東西,是看不懂這些的。他挑了兩把壺讓我把玩,是楊彭年的作品,有陳曼生的題句,是紫砂史上有名的曼生壺,這兩個人惺惺相惜,成就了一段佳話。楊彭年的貢獻,是時大彬之后,以其人之力恢復了手工制作的技藝。他與陳曼生都是文人。而文人的參與為紫砂藝術注入了一股清流。壺有一種笨拙的圓潤,弧線妙不可言,扁形,重心呈下墜之勢;底寬,民間俗謂之坐大,凸顯其工穩。這是兩百年前的舊物,是它的圓滑引人憐愛,躲過各種災禍得以存世嗎?我只有想象。其實我還曾親手把玩過時大彬的提梁壺,也有可能不識貨,隨手把顧景舟的壺送了朋友。在這一點上,我遇之豁達,錢財如愛,沒有緣分強求不來。我知道自己生活的不堪,但也知道我也有別開生面的人生。
晚餐酒是好酒,因為是陳年之釀;菜是尋常,幾道時蔬。杯子很奇,是明正德年間的東西。敞口,薄胎,白色,有濃厚的包漿,白得像玩老了的羊脂玉。這東西讓人想入非非,因為中國最好的青花瓷就出自一個最荒唐的時代,你看懂了明朝,就會看懂中國。遺憾的是,我讀明史的時候,恰逢大地震,一家人在市一中的操場邊搭了篷子,所以無法卒讀,只是匆忙地查找了下史中所載的地動。明三百年,揚州地震過,最高六級。你到老的西方寺,今日的八怪紀念館大殿,看看梁柱與石礎的交錯移位,其隙如一輪彎月,就是六級地震最好的記錄。楊彭年的壺出自清朝,楊彭年的弧線,其壺形,參透了說白了是狀如美乳,是中國人審美幾千年一以貫之的東西。正德年間的一只小小的酒杯,它就有一種小心撫摸你手心的意圖,就是我們沁入骨髓的那一種舒適。
我晚年嗜書,因為不再富于春秋,所以我每天會用一個上午來臨帖。我是臨百家帖的,但有兩帖我不離左右,幾乎每日必臨。一是鐘繇的賀捷表,我認為此帖藏著一部中國書法史,點畫之間,皆為楷模,千載之下,人皆仰之,人皆習之。其雖是楷書但卻通行,孫過庭所言,鐘繇不草而使轉縱橫,非此帖無以立論。二是楊凝式的韭花帖,我臨的是大字版。纖毫畢現。此帖雖為行書但通楷,其書宗于二王,但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態。被稱為天下第五行書。其特點是筆筆都俊逸流風。臨多了,就發現兩帖筆畫竟無一筆純粹的直線,優美的弧線與筆勢的圓潤是其共通之處。中國書法可說是中國藝術的代表作,細賞之,美是一切優美的弧線與圓潤的流變,不僅直抵人心,而且通于空靈,入化而出神。
圓潤不僅是一種美,還是一種高貴。我年輕時好奇,于天下的相書可說無所不讀。相格里最美麗高貴的女人,往大處看就是圓潤,豐肌柔骨。我至今還能背誦的一句話,就是女子后背豐圓必嫁秀士而助夫成名??戳诉@句話,其實很多女子是不必懊喪的。因為程朱理學首倡氣質一說,氣與質是可以相互修正的,讀書是一種路徑,可以去俗;善良更是一種陽光大道,會讓一個人斷絕惡念,你臉上掩藏不住的善良總是美輪美奐。如一杯陳釀的女人,里面添加了人世滄桑,深蘊了良善,有歷久彌新而又純真的天性,這種釀造非歲月與際遇則無以勾兌。而對于一切外在的表象,乃至于形質,但賞其圓潤而已。
作者簡介:
文王之后。愛讀書,尤愛兩司馬。愛寫字,多結交于王謝子弟,韻格崇尚魏晉之風。行文多不羈之詞,不媚時俗。